中国6100万留守儿童的困境：刘舟的借贷故事与家庭模式
2013 年全国妇联公布数据，中国拥有 6100 万留守儿童。刘舟如同他们中的许多人一样，对父亲的印象比较模糊。由于“怕他又要说我”，在刘舟刚开始借钱的时候，他打算向家里隐瞒此事。最终，那种存在于这个家庭已经数十年的模式再次起到作用：刘兴旺把儿子捅出的一个个洞都补好了。刘兴旺记录应还款项的笔记 受访者供图
一开始赢了，接着是输。输多了，就借钱赌。
银行，刘舟借了；网络平台，刘舟借了；民间机构，刘舟借了；同学朋友，刘舟也借了。不过短短一年时间，他的“信用清单”就布满了孔洞。
这个年轻人 27 岁。他堵不住那些洞。他的劳动履历呈现为一条虚线。在这条虚线上，长长短短的空白处分别是失业和欠薪。
直到被催偿的方式吓怕，刘舟终于和他最不愿说实话的人开了口。
父亲刘兴旺知晓实情后对儿子说道：“你就当作不曾欠过钱，按照原本的生活方式继续过下去。”随后，他为刘舟清偿了将近 30 万元的债务，而还有 10 万元，他仍在努力“想办法”去处理。
刘兴旺从刘舟 2 岁起就外出打工。过年时他们会团聚，平时父子每月通 1 个电话，每次通话时间不超过 5 分钟。电话里的内容，起初是说刘舟学习不好，只知道要钱，后来刘舟工作了，又说他不知道攒钱。
2013 年全国妇联发布了相关数据，其中表明中国有 6100 万留守儿童。刘舟属于这些留守儿童中的一员，他对父亲的印象比较模糊。由于时间和空间的隔离，导致了父子之间交流存在障碍。因为担心父亲会说他，所以在刘舟刚开始借钱的时候，他打算向家里隐瞒这件事。
最终，这个家庭数十年一直存在的模式再次起作用了。这个模式表现为家里缺钱时，父亲就会给钱。而刘兴旺则把儿子戳出来的一个个洞都补好了。
刘舟到现在都不了解父亲一个月的收入具体是多少。已经归还的 30 万元，等同于刘兴旺连续 5 年不吃饭不休息去打工所获得的收入。
南京一家民间借贷机构广告 视觉中国供
决定
刘兴旺听到刘舟在电话中哭泣。他闭上了眼睛，手微微有些发抖，急得不停地跺脚。刘舟在湖北武汉工作，而刘兴旺在福建福清打工。几十分钟之前，是他的妻子先打来电话，说起儿子欠债的事情，她哭得连话都难以讲清楚。
哭声混入了机械车间巨大的噪声，这让刘兴旺心烦意乱。他之前很少听到孩子哭，此刻忽然想起刘舟小时候生病的情景，当时他和妻子都不知所措，在老家的诊所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，孩子在怀里哭泣。那种无措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。
30万元，这个数字太大了。
两年前，刘兴旺在武汉郊区为刘舟购置了房屋。首付款将他的所有积蓄消耗一空，并且还欠着亲戚 3 万元。他开始思考，还能向谁借钱呢？同学的名字、亲戚的名字、同事的名字依次在他脑海中浮现，就连那些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的脸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。
55 岁的刘兴旺未曾走出过“车间”。这个湖北农民背着一个包，在广东、福建的十多个市的流水线车间漂泊了 25 年。为给儿子还债，他顾不得面子。凡是存有电话号码的人，刘兴旺都会拨过去，试探着去“碰碰运气”。很多人一听说要借钱，就直接把电话挂了，而他会再次拨过去，脸上带着笑容赔着不是。
刘舟的手机很快收到了第一笔钱到账的提醒。他回忆道，在那一瞬间，他既有愧疚，又有气恼，同时还稍感轻松。因为所欠的金额不是一个小数目，然而在赌博的时候，却是“脑子一热就下注了”。
刘舟第一次赌博就赚了。他的职业是从事软件开发工作。他听同事讲起一款“湖北快 3 福彩”软件。当晚他就下载了这款软件。那段时间，他有新交的女朋友，刚换了工作和住所，手头比较紧，所以想赚点小钱来补贴生活。
他听过被赌博毁掉一生的故事。一开始，他给自己划了一条线，规定输到 1000 元就不玩了，因为他怕越输越多。
几天后，他删掉了软件。不过仅过了两天，他就忍不住又下载了。刘舟心想：“说不定能回本呢。”于是他把手上的闲钱都投了进去，很快这些钱又都输光了。他气得把软件删掉了。等到发工资后，他又下载了该软件，并且投注金额一次达到了上千元。
1000 元是刘舟当时一个月的房租，也是一个月的饭钱。它相当于刘兴旺在轰鸣车间里工作 30 个小时的报酬，相当于生产 200 个百叶窗的报酬，还相当于生产 175 个空调出风口的报酬。然而在网络赌博软件里，它只是四位数中最小的那个，是一个轻易就能扔进去的筹码。
福建福清的一家铝合金工厂中，55 岁的刘兴旺担任车间主任，他得待在一线监督生产。他居住在企业提供的宿舍里，宿舍里仅有一张床，没有衣柜和餐桌，而水壶、碗筷以及衣物等物品都摆放在几张塑料椅上。
刘兴旺的打工生涯中，这里是最好的住处。他常年独自生活，在具体层面上很少感受到亲情。然而，当听到儿子求助时，他没有丝毫犹豫就作出了决定，替儿子还钱。
当选择与家庭相关时，他向来果决。
25 年前，他于湖北仙桃的一家乡镇企业任职。每月的收入仅有 100 元。他的妻子下岗了，一家三口只能租住在一间屋子内。刘舟时常生病，几乎每周都得前往医院。他甚至还相信过偏方，借了钱给儿子输自己的血。为了让一家人的生活得以改善，刘兴旺决定去外出打工。
年轻时，他早上投简历后下午就能获得工作。2014 年时，刘兴旺 50 岁，在一间私人旅馆住了足足 2 个月，才等到工作机会。“我猛然察觉到自己即将被时代所舍弃。”然而，为了家庭，他必须要承受，“我如果不上班，整个家就无法正常运转。”
这一次，他再度为儿子承担起了所有的债务。他无法用言语表达出亲情以及家庭所意味着的东西，只是内心坚定地认为“这是父亲理所应当要去做的事情”。
真相是残酷的，而更残酷的是真相并不完整。刘兴旺经过 8 个月的努力筹款后得知，他的儿子还有一笔 10 万元且月息 25%的欠款未曾提及。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，在他眼中老实且胆小的儿子竟然会去找私人借贷公司。他觉得儿子从小就缺乏父爱，自己也不相信（儿子）有胆量去贷款公司借钱。
某款网络博彩软件 视觉中国供图
共苦
刘舟最初的隐瞒是因为不信任，在他看来，父亲根本不懂他。
他如同生活在一座孤岛上，身边的同学、同事以及朋友都难以真正靠近他。他丢了工作，还被老板欠薪，却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此事，而赌博这件事更是绝口不提。与他朝夕相处的女朋友在一天夜里偶然间发现了他在赌博，经过争吵之后，两人便分手了。
2014 年大专毕业之后，刘舟给学校的一位老师打工。他每天的工作是负责文印，制作 PPT，或者在老师承接外面的项目后给予协助。一个月的工资是 300 元。2015 年，他找到了正式工作，月薪 2000 元，但是没有五险一金，实习期为 3 个月，薪资要打八折。熟识的同事说，他被公司的人力部门给“骗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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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业市场对这个学历不高且技能平平的年轻人不太友好，这是他在两个月时间里找到的仅有的一份工作。刘舟回忆称，毕业 5 年以来，他未曾主动辞职过。他遭遇了公司倒闭的情况，经历了业务线的裁撤，还有时候被拖欠工资好几个月。要找到一份新工作，又需要花费一两个月的时间。对于公司是否有社保，他并不在意，有时即便没有劳务合同，他也会先干着。
有一次，刘舟连续加班达 3 周之久，期间一天都未休息。在发工资的前夜，他被安排加班到 23 点。当时没有地铁可坐，老板让他打车回家，并告知第二天可凭票报销。天亮后，他被通知不用上班了，甚至都不敢去公司讨要一个说法。
刘兴旺总是因为自身年龄较大，而被儿子这般“廉价”的年轻人给挤掉了岗位。他是在上世纪 80 年代毕业的大专生，并且还拥有工作经验，是工厂争相想要的技术工人。然而，每当他入职之后，工厂都会安排年轻人担任储备干部，让他们跟着自己学习。
刘兴旺明白，老板看中的是他的经验。等年轻人学会相关技能后，老板就会将他无情地辞退。每一次面临被辞退的情况之前，他心里都很清楚，知道自己即将要离开这里了。
年轻人肯拼搏，而且成本低。工厂老板不讲情面，眼中只有利益。时间久了，他渐渐习惯了这种充满危机的生活。他明白无法左右老板的想法，那就让自己保持良好的心态。该做的事情就去做，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。
刘兴旺遭遇过不少吃亏的事。有位老板答应给他 7000 元月薪，可第一个月工作结束后，那老板就变了脸，不肯兑现承诺，只愿付 4500 元。他也曾在发薪日被辞退，当月的工资被克扣得只剩几百元。后来他获悉，财务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对他的工作失误进行记录，包括工具用旧了、工作服出现磨损、车间内生产原料未摆放整齐以及某批次产品工期超出规定时间等。儿子在职场所经历过的各种难处，刘兴旺都曾亲身经历过。
刘舟有过在工厂车间工作的经历。他读大一的时候，在苏州的一家电子厂进行实习。每天他都站在流水线旁边，通过检测仪器去扫描经过眼前的每一块电路板。倘若仪器发出“嘀”的声音，那就意味着电路板存在问题，需要将其拣出来。而刘舟左右两边的同事则负责对电路板的其他位置进行检查。
回想那个寒假，刘舟一直感到非常压抑。他感觉自己那时陷入了一种“无限循环”的状态，每天要工作 12 个小时，一直做着同一件事。无数一模一样的板子在他眼前不断经过，耳边传来机器的轰鸣声。他觉得“每个人都呆呆的”，有时一整天都难以说上一句话。
大专毕业之际，刘舟被富士康录取，担任技术干部一职。进入富士康后，他就是 6 级工人。然而，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份工作。他认为自己学了软件开发，就应该在“有空调的写字楼”里工作，成为一个看上去光鲜的白领。
刘舟放弃富士康之际，刘兴旺迈入新的车间。直至出现“像毛巾拧不出水，没料了”的情况，然后便赶赴下一个地方。
刘兴旺在工厂车间 受访者供图
事业
在上世纪 90 年代的打工潮里，刘兴旺只是打工群体中的一员。他坚信勤劳能够致富，甘愿承受孤独以及恶劣的工作环境，期盼着自己的双手能够改变家庭的命运。他对儿子的学业很重视，不希望孩子重走自己曾经走过的路。
在半个多世纪的人生历程里，他目睹过知识切实改变命运的力量。1983 年，刘兴旺参加了高考，与大学录取分数线相差 8 分。一同参加考试的同学考上了大学，如今在中科院担任教授，并且在他打工被骗时给予了他帮助。刘兴旺被乡镇企业推荐成为委培生，从而获得了大专学历。1994 年他去南方打工，那个月能赚到 1500 元，这是“奶粉钱”。之后，他还挣出了老家小城一套 60 平方米的商品房，以及儿子读大专所需的 10 万余元学费和生活费。
刘舟没有按照父亲的期望去做。他的成绩不佳，高考成绩只有 200 多分。刘兴旺开始思考，让儿子努力去考专升本，并且想办法去考公务员，从事稳定的工作。然而，刘舟认为当程序员很不错，其收入比做公务员要高。
他曾赶上过互联网的一些潮头。在“创业时代”，仅 2015 年这一年，中国有 7000 多家创业公司获得了约 5000 亿元人民币的投资。他为其中的一些电商平台以及智能硬件产品敲过代码。
在 2016 年这个被称作“直播元年”的年份，他曾经写过直播软件。然而，他并不知晓公司的业务存在涉嫌违法的情况。他入职还不到一个月，深圳的运营团队就遭到了警方的控制，随后公司也宣告解散，他没有拿到工资。
2017 年共享经济大热，他在一家共享单车公司工作。当大家完成软件编写并投产车辆后，市场已被几家大公司占据，由于没有后续投资，公司最终解散。刘舟与离职的同事们开始创业，从事“共享家政”，他们自己承担费用进行推广和运营，见了几十位投资人，但一分钱也没拿到。
2019 年初，比特币价格重新冲上 9000 美元。在这个时候，他曾做过比特币交易平台。他刚写完代码，公司就欺骗他解除了劳动合同，并且没有给他工资或补偿。
这些行业每年的产值都达到百亿甚至千亿元人民币。刘舟在市场的推动下，从一个风口辗转到另一个风口，然而还没等飞起来，就遭遇了“退潮”。他认为自己运气不佳，且能力也有所欠缺，确实没有太多的选择。
相比之下，刘兴旺的工作显得“土”很多。他曾从事过数控铣床的销售工作，也当过机械修理工，还加工过当时“武钢”都无法生产、需依靠进口的不锈钢板、铝合金板以及五金器件。这些金属，其中有一些被用作出风口、百叶窗，进入了数万家酒店；有一些成为了几十万个家庭的防盗门、窗棂；还有一些被制成了降噪减震板，被港铁公司采购。珠江钢琴厂的钢琴用他们生产的砂纸抛光。
刘兴旺开始打工的那年，中国制造业增加值为 0.19 万亿美元。2018 年，这一数字达到 4 万亿美元，是当初的 21 倍。早在 2010 年，中国已成为世界上制造业规模最大的国家，同时也是世界第一大出口国。中国有超过 1 亿的制造业工人，他们每年能赚回以万亿美元计的外汇。
刘兴旺认为，儿子这一代的年轻人大多难以吃苦，然而在花钱方面却十分挥霍。他如同许多年龄相仿的工友一样，并非不想回家，而是没办法回家。下一辈以及再下一辈人的生活费用，都得靠这些头发已变白的人去赚取。
他批评儿子有使用信用卡提前消费和分期消费的行为，认为这样会丧失抵御风险的能力，应当根据收入来安排支出。然而，刘舟并未听进去这些话。刘兴旺在那时并不知晓，刘舟已经开始利用信用卡进行套现，并且在赌博时一次下注的金额提升到了上万元。
刘舟输了不少钱之后，意识到自己被线上博彩骗了。接着他开始买线下的足球彩票，并且对自己充满信心，他说：“我是做软件的，懂数据，会看趋势，肯定不会亏。”然而问题在于，刘舟从来都不看足球，也不懂球，仅仅认识几个世界闻名的球星，偶尔会和同事踢两脚。
在一场比赛开始之前，他预感到德国队会获胜，于是专门请了一天假。接着他前往银行，用信用卡套取出 2 万元现金，然后将这些钱全部用于投注。他在电视机前一直守到次日凌晨 3 点，最终德国队取得了大胜，他赢得了 7000 元。这不仅让他把之前赌球输掉的钱全部赢了回来，还额外赚了 1000 多元。
他之后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再赌了。然而，仅仅坚持了不到一周，他就又忍不住去买了彩票。他原本想着就用这 1000 元来赌，赢了的话就不管赢多少都算，输了就当作算了。可是输光之后，他心里很不甘心，一心想要把本金赢回来。
那次偶然的回本让他有了自信，可这自信毫无根据。刘舟的赌注逐渐增大，他希望能够重演那次“大胜”，然而结果却是输多赢少。于是，他开始借助微信上的微粒贷和支付宝上的借呗，接着又借起了网贷。身边的同学朋友他也都借了个遍，给出的理由不是家里出了事，就是公司拖欠工资。借来的钱全部被他投入到了赌球之中。
刘舟估算，在接触赌博后的 8 个月时间里，总共输掉约 15 万元。这个年轻人从不记账，对于借来的钱，他随手就申请分 24 期或 36 期来还，这样就透支了未来两三年的全部收入。按照他的计划，他的收入扣除生活开销后，刚好够用来还这些钱。
刘舟所在的部门在这时被整体裁撤。过了两个月，他才找到了下一份工作。
他记不清被欠了多少薪水，也算不出欠别人多少钱。由于无法及时还款，他每天都能接到催收电话，同时还有一个自称“派出所民警”的人申请加他为微信好友。对方宣称，如果再不还款，银行就会到法院起诉他，“可能会坐牢”。刘舟明白自己做错了事，惹上了麻烦，“但却没料到这么快就有警方介入”，顿时慌了神。
此时，他的一些亲戚接到了催收电话。他一方面解释这些电话是骗子打来的，让亲戚别相信；另一方面在寻找路边小广告上的“私人借贷”。他说在走投无路的时候，会留意每一个能够来钱的地方。
他借着几笔高利贷，把逾期欠款还清了，可却陷入了更严重的焦虑之中。每天睁开眼，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盘算，那笔钱当天产生了多少利息，距离最近一次还款日还有几天，而“怎样瞒过父母”也成为了最为重要的问题。
继续赌博，继续借高利贷，其想法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将钱还清。刘舟表示，他害怕父亲打他以及责备他。
刘舟拒绝富士康的工作数年后，意识到自己在互联网时代就如同流水线工人。每天做的事情都是相同的，代码总是码不完，工作时间不但长了，精神压力也更大了。
刘兴旺对儿子从事的行业不看好，他评价说共享单车如今已是夕阳产业。他还说：“我的小孩写好了软件，却没有人要。从去年 8 月开始，我就看出不行了。”他明白每一块砖头与大厦的关系，接着又说：“房地产不行了，我们做铝合金也就不行了。”
铝合金厂的排污情况较为严重。刘兴旺解释道，在当今这个时代，倘若老板只想着急功近利，那是无法将企业做好的。该厂的年产值达到 20 亿元，过去是能够偷偷排放污水的，然而如今却很难做到了，因为监管查得非常严格，这也使得企业的日子变得十分难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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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兴旺每个月要吃的药 受访者供图
保障
刘兴旺 55 岁了，在很多不同的地方打过工。他不知道自己该算哪里人，感觉就像一直在河里游泳，一辈子都不能上岸似的。由于儿子的事情，他不得不继续在这“河里”游着，至于还能游多久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今年 3 月，他险些被工厂里的储备干部所顶替。原因是对方学艺不精，老板经过调研之后，暂缓了辞退他的计划。在 50 岁之后，他找一份新工作，平均需要花费 4 个月的时间。并且，很多工厂都不会招收 50 岁以上的人。
今年过年之前，刘兴旺被确诊患上了冠心病以及陈旧性心肌梗死。武汉协和医院的专家让他立刻住院进行检查，以确定治疗方案。然而，刘兴旺既没有钱，也没有时间。他向医生请求“开点药”，却遭到了拒绝。无奈之下，他只好重新挂了一个普通号，向医生讲述家里的情况，央求医生“开些能保命的药就行”。医生最终同意开药。为避免纠纷，他在病历上写下了“患者拒绝，要求吃药”这 8 个字。
刘兴旺楼上的邻居患冠心病，今年元宵节夜里突然离世，刘兴旺听到了这一消息，楼上的哭声持续了整整一夜。然而，他没有别的办法，只能依靠吃药来勉强支撑。他保守着自己生病的秘密，担心老板知道后会辞掉他。在支撑不住的时候，他让亲戚在公益平台上筹集了几千元善款。
眼下，这家人的处境处于极为艰难的时刻。刘舟当前供职的企业，已有连续 4 个月未曾发放工资。为节省开销，刘舟舍弃了早餐，不再参与逛街与聚餐的活动。在工作之余，他承接了一些无人愿意承接的小项目，这些项目的报酬仅仅只有一两千元，并且被认为“性价比极低”。
刘兴旺原本每个月要给儿子打 7 次钱，这些钱的打款日期分别是 3 日、5 日、6 日、9 日、10 日、20 日、27 日，因为这些日子是还款日。他每个月买药要花费 800 多元，留下 200 元作为生活费后，其余的钱都用于还债。然而现在，他不但要承担妻子和儿子生活的费用，还要偿还每月 3000 多元的房屋贷款。
刘兴旺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，一场台风刚刚登陆。他身为车间主任，需要组织同事守护好工厂。然而，他突然接到了妻子哭着打来的电话，妻子只是说和儿子在家吵架后离家出走了，却没有说原因。刘兴旺十分着急，接着又给儿子打了电话。
刘舟持续支吾了将近 10 分钟，之后边哭泣边开口。他称自己和妈妈在一个月前通过支付宝借了 3000 元钱，今日需要还款 500 元，然而母子俩都没有钱可以拿出。这笔欠款，刘舟一直对刘兴旺进行隐瞒，他觉得“我爸已经过得很艰难了，不想再让他增添负担”。
刘兴旺听完后非常生气，大声吼道：“之前一直反复地问你，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（这里是湖北方言的意思——记者注）。到了现在这种地步，哪怕是天大的事情都可以说出来了。你到底还欠别人多少钱呢？”
刘兴旺得到“2.7 万元”的答复后，叹了口气，问道：“就差这些钱吗？没有别的钱了吧？别哭呀，我会想办法的。工资没了就没了，没钱就跟我说，我给你还，你别操心了，在家安心过日子，千万不要在外面借钱。”
刘兴旺肩上接连不断地落下欠条，他感到很疲惫。他说自己得做好还有下一笔欠条的心理准备。他还感慨遇到这样的事情，一个家庭就会被毁掉啊！
他不明白，收入不稳定的刘舟仅仅凭借一张身份证，为何能从各种途径借到超过 50 万元。他同样不明白，自己和儿子通过诚实的劳动，为何就不能稳稳当当地按照劳动成果获取报酬。
他对这个世界怀有信赖，于是开始给能想到的人写信，同时也给部门写信。他这么做既是为了求助，也是希望能挽回更多陷入深渊的年轻人和家庭。
刘兴旺曾给国家信访局写过信，也给曾借过钱给他的所有正规机构的负责人写信，这些正规机构的负责人包括马云、马化腾、招商银行董事长以及个人网络贷款业务负责人等。然而，只有国家信访局给他回复了，称此事不在受理范围，并建议他向属地公安机关反映问题。
路边一则贷款广告 视觉中国供图
幸福
刘兴旺打工的这 25 年，他在家中的位置是由一个又一个数字砌成的，不可撼动且充满遗憾。他错过了儿子从 2 岁起的每一个生日，也错过了每一次毕业典礼。他从未陪儿子去过游乐场，更别提出门旅行了。父子俩都无法找出二人的合影。刘兴旺记得，最近一次拍合照是在 2004 年。洗出来的照片因年久且保存不善，变得很模糊了，这些照片留在湖北老家。
儿子 15 岁的时候，父亲打工的工厂请来了一位“专家”。这位“专家”给员工们讲解“子女教育”。刘兴旺到现在都还记得，那位“专家”讲，小孩在 10 岁之前跟着母亲长大是没问题的，然而 10 岁之后，一定要有父亲参与进来。他苦笑说，他们这些打工的人，都是因为生存不下去才出来的。他还说，说实话，他们这个阶层的人，能够有饭吃，能够活命就已经很不错了，根本讲不了那么多。
刘兴旺心里对儿子的教育留有遗憾，尽管事实上难以顾及。他认为，如果在刘舟长大的过程中他能陪伴在旁，父子关系会变得亲密，儿子或许早就会向他求助，而不会去借那么多高利贷。也许他不会像老婆那样溺爱孩子，而是会看住孩子，限制孩子每天打游戏的时间，这样孩子就能考上更好的学校。刘兴旺表示，倘若能够重新开始一次的话，他宁愿让一家人处于漂泊不定的状态，也要让孩子在自己身边成长。
刘舟开始赌博的那一年，刘兴旺那时还一无所知。他常常因为儿子而感到欣慰。在过去的 20 多年里，他每个月发工资后，自己只留下几百元作为生活费，其余的全部给娘儿俩用于过日子。儿子上班后，他偶尔给家里一两千元钱就可以了。那年过年时，他和刘舟一起计划未来，他说：“儿子你安心工作，我再奋斗几年，给你在武汉买房子，付个首付，我们一起慢慢还贷款。”
这位父亲当时有着美好的期待，他觉得自己打工的日子快要结束了。他说再过几年，就不会再孤孤单单了，能够过上平凡人那样的生活。一家三口可以聚在一起，一日三餐都有饭吃。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期盼。
刘舟赌博欠下债务后，刘兴旺“平凡人”的愿望被延期实现。他说：“我打拼了一辈子，没做出什么事业，还欠了一屁股债，和老婆孩子的关系也不好。”他觉得人生特别失败，原本辛苦打拼是想让他们过得好一点，可现在希望破灭了，都不敢再有希望了。
他这次不敢再“缺席”儿子的生活了，一心只想办法赚钱帮儿子还债。在新闻中他见过太多因还不清债务而选择自杀的年轻人，他最为担心的就是儿子会走上这样的道路。
父子俩一个月打一次电话，现在变成间隔两三天打一次。刘兴旺会主动给儿子打电话，询问工作情况，并且叮嘱儿子不要熬夜。每次筹到钱，他就会给儿子“报喜”，让儿子不要担心，也不要瞎想。过去在与父亲通话时，刘舟很少主动说话，而现在他偶尔会问父亲：“你身体怎么样了？”
几句互相关心的话结束后，通话便陷入了沉默。刘兴旺开始引起话题，叮嘱刘舟不要继续赌博，不要再次借钱，只有多读书才能拥有稳定的工作。
他开始进行批评和说教，还“质问”我。刘舟对此很反感。他总是在说我，上学时说我成绩不佳，还老是向家里要钱。参加工作后，一直说我态度不认真，老是跳槽，说我不攒钱、乱花钱，并且说我不努力。无论是有事还是没事，他都要说我应该多看书、多看新闻，少玩游戏。每次打电话他会说，过年回家吃饭时也会说。
上一顿团年饭时，父子俩在餐桌上发生了激烈争吵，之前积压的情绪一下子全都倾泻了出来。他们两人都因为生气而一整天都没吃饭，不过话说开之后，他们都认为那是父子之间最能够互相理解的时刻。
刘兴旺坦承，自己之前对儿子一无所知。他只晓得儿子频繁更换工作，却不了解具体的情况，也不知道儿子每天在想些什么。
刘舟表示，如今才能够理解父亲过去的诸多叮嘱。他说：“那些叮嘱都是他曾经吃过的亏。”刘舟还说，自己体会过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那种感觉，而现在父亲却将这些都承担在了自己身上。父亲在外面上班十分辛苦，为了将他养大，付出了很多。以前他就知道这些道理，而现在则更有切身体会了。
刘兴旺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。他有时会和工友一起打牌。在一周只有半天休息时间的时候，他会到市区去转一转。这些消遣如今都不存在了。他表示每一分钱都要用来还债，日子过得很节省。
刘舟在武汉的共享单车公司写程序期间，听说了一个名为“望京”的地方。那时老板说道：“如果挣到了钱，那么所有人都要搬到北京的望京去。”
刘舟询问道：“你去过那个地方吗？那个地方很繁华吧？”他接着说：“我去过一次北京，是去参加亲戚的婚礼，那次行程很快就结束了，连天安门都没来得及看。”现在的他不想再去想那些了，只希望公司能够稳定，按时发工资就好。
刘兴旺知道儿子欠债的事后，头发全白了。他的眼窝深陷下去，有同事说他“看起来像 70 岁的人”。因此，他每个月都要专门去把头发染黑，并且选择穿着款式青春的运动服。
刘兴旺说，要是老板进工厂一眼看到，就会把他辞退，因为害怕有人在厂里出事。他不敢显老。
（为保护受访者隐私，刘舟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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